探寻透明的表达

当一名拘谨的学术研究者刚进入文学评论写作时，往往会头绪万端无从下笔。因为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论文存在一个表达的“公共领域”，写作者必须与前人保持不断的对话，才能将文章推进下去——评论写作却是没有公域的。面对即时性、现场化的评论写作，我最初甚至感到有点困惑，因为阅读这种行为本身带有充分的私密性，如何在激发自己分享欲的同时警惕表演欲，进而确保表达的真诚，就成了一个必须解决的难题。

在近几年的写作过程中，我印象深刻的是这样一件事情。有几位常写评论的朋友都习惯于用手机软件阅读，也都会在阅读过程中做笔记或记录感想。通过软件的共享功能，这些内容，我们彼此间是可以看到的。后来大家发现，存留在软件上的读书笔记与感想，总是比正襟危坐写出来的评论文章要更有趣、更真诚，甚至更能体现写作者的个人风格。这就说明了文体创新的重要性——当评论文体越来越成熟，甚至过于成熟时，它就会反过来束缚我们的表达。从某种程度上说，评论者比创作者更容易被某种既定的风格、套路或者话语体系所束缚；也比创作者更容易陷入懒惰，以致用同样的方式去解读不同的作品。因此，对于评论写作而言，不仅是观点、方法需要创新，整个的写作理念、表达方式都需要创新。在这个方面，新兴的互联网媒介可以带来一些侧面的启发。

不过，互联网媒介的作用并不全然是正向的。近年来，网络语言正在对我们的语言构成前所未有的冲击，这不仅仅是指大量的互联网词汇渗透进了日常生活话语，更为重要的是，它让许多人的表达变成一种二手的、间接的、缺乏内省的、仿佛有趣而实则机械的表达。我们说起很多问题，似乎都可以瞬间找到一种对应的概念，比如说起人的性格，就是I人或E人。在这种情况下，语言承载的不过是种种碎片化的知识，而不是有机的文化信息，个体与文化之间的连接被切断了。在阅读评论时，我有近似的感受，评论界也有一套相应的流行词体系，它糅合了时尚的网络热词与严肃的学术语言，从而制造出一种貌似的活力与深度。当我们使用心照不宣的那种评论语言去书写时，就会在一定程度上被它掌控，甚至在思路上也不得不迁就既定的框架。它更会造成一种盲目的自负，让写作者误以为似乎仅仅凭借这种通用的语言风格、修辞训练就可以轻易地涉足任何知识领域或思想领域。

因此，谈到评论写作，我最大的希望，是尽可能使自己的语言变得透明。只有透明的语言，才能更准确、更直接地传递信息；只有透明的语言，才能在个体与作品、作者与评论者之间建立自然健康的关系。作为评论者，我也希望把自己变得透明。人是自我的动物，从某种意义上说，评论写作需要我们穷竭气力从围绕自我的那个狭小视野中挣脱出来，惟其如此，才能看到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多的人，更多的生活。